那条河,从前不是这样的。
记忆里的夏天,河水丰沛得几乎要漫上青石板路，水是活的，带着泥沙的微腥与水草的清甜，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，光着脚丫，踩着滑腻的卵石，在齐腰深的水里一待就是半天，水清澈得能看见底下游弋的“河童”——那不是传说中的妖怪，是我们给一种小鱼起的名字，它们通体透明，唯脊背一线淡青，腹下两片鳍像极了小手，趴在石头上时，活脱脱一个微缩的人形水怪，大人们说，从前真有河童，是河的精灵，你敬它一尺，它便护你一方水域安宁。
后来,我离了家，去了钢筋水泥的城，十几年后归来，那条河已奄奄一息，河床大片地裸露着，像一道溃烂的疮疤，水成了凝滞的、浑浊的绿，散发着一股化学品的异味，两岸的老屋大多拆了，建起了整齐划一却毫无生气的防洪墙，村里最老的陈公，在我问起河童鱼时，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，喃喃道：“水都没了魂，精灵……又怎会待得住呢？”
那一刻,一个莫名的、执拗的念头在我心里扎了根——我要找到一条河童鱼，这并非为了证明什么，更像是一种近乎仪式性的“任务”，我隐隐觉得，找到它，便能找回我与这条河、与那段鲜活童年之间，某种被斩断的联系。
我的“河童任务”始于上游的泉眼，那里曾是河水最清冽的源头，可如今，泉眼已被圈进一个“生态观光园”，门票不菲，人造的假山瀑布轰鸣着，掩盖了自然本应有的细微声响，我避开游人，在园区边缘找到一丝残存的溪流，蹲守了整个下午，只见几条呆滞的锦鲤，那是被放生于此的商业化慈悲。
中游的老河湾,有一片深潭，曾是河童鱼最多的所在，潭边的古槐枯了半边，水面上漂着一层诡异的泡沫，一个挖沙留下的巨坑像大地的伤口，积着死水，我在那里遇见一个沉默的钓鱼人，他的水桶空空如也，他说，他钓的不是鱼，是过去，他记得年轻时，就在这棵槐树下，他妻子最爱听他吹笛子，笛声一起，鱼儿都会聚过来。“”他苦笑一声，“连水都不愿意听了。”
我带着一种专业考察般的徒劳,测试水温、酸碱度，记录着水边仅存的植物种类，这一切数据，都冰冷地指向一个结论：这里不再适合那种娇贵的小生灵，我的寻找，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败局，我竟无法停止，每一次俯身，每一次拨开水草，都仿佛是在执行一场与过往的对话，我寻找的，早已不是那条鱼，而是这条河曾经作为一个“生命体”的呼吸与脉搏。
任务的高潮,在一个暴雨之夜不期而至，上游水库泄洪，浑浊的河水咆哮着涨了起来，我担心那片仅存的老河湾被彻底摧毁，鬼使神差地拿了手电冲到河边，混黄的洪水裹挟着断枝、垃圾，奔腾怒吼，在手电光柱无力的一扫间，我看到了它——就在岸边一簇被淹没的草茎旁，一条小小的、苍白的身影在泥水中徒劳地摆动着。
是河童鱼。
它几乎完全透明,在灯光下像一个脆弱的幻影，它努力地想逆着水流稳住身子，但那姿态虚弱不堪，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洪流碾碎，我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捞它，指尖触到那冰冷、滑腻的河水，却猛地僵住了。
救起它,然后呢？把它放进哪个鱼缸？哪一盆自来水能模拟它记忆中清澈的溪流？我的书桌，又怎能替代这片生它养它、如今却要毁灭它的河床？它属于这里，哪怕这里是它的坟场，它的存在，它的挣扎，乃至它的死亡，都是这条河最真实、最残酷的证词。
我缩回了手,关掉了手电，在彻底的黑暗与轰鸣中，我伫立了许久，我的“河童任务”彻底失败了，却也以一种惨烈的方式，完成了。
我没有找到一条活着的河童鱼,但我找到了我们所有人失去的东西，那条鱼最后的挣扎，像一根冰冷的针，刺破了我所有浪漫的怀想，我们与自然的契约，早已被我们亲手撕毁，我们筑坝拦水，截流取用，排放污浊，我们以为征服了一条河，实则只是杀死了一个与我们休戚与共的生命，河童，或者说，那条名为“河童”的鱼，它从来不是需要被我们验证的传说，它是这河流的灵魂，是自然秩序的一个微小而关键的象征，它的消失，宣告的不是一个传说的终结，而是一个生态系统的死亡判决。
我空手而归,但我的行囊又是如此沉重，里面装着一整条河的哀悼，和一个再也无法完成的、关于家园的旧梦，河童任务，至此终局，它留给我的，不再是一个答案，而是一道永恒的诘问：当最后的精灵死去，我们这些留在干涸河床上的，又算什么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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