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夜入睡前，窗外尚有零星的灯火与隐约的车声，世界是清晰可辨的，醒来时，推开窗，却只剩下一片浑茫的白，浓密的雾霭，仿佛一夜之间从大地的每一个孔隙里蒸腾而出，吞噬了远近的楼宇、街道与树木，视线被粗暴地限定在窗前几米之内，再远些，万物都失了形体，融化成流动的、沉默的灰白，世界仿佛被一块巨大的湿棉花裹住了，吸音，也吸光，周遭陷入一种古怪的、被压扁了的寂静里。
我向来是不喜欢雾的，它像一个专横的篡位者，用一片混沌，篡改了世界的本来面目，它遮蔽，它混淆，它让坚实的建筑化为幽灵，让熟悉的小径充满未知的陷阱，行走于雾中，人总会不自觉地心生怯意，脚步迟疑，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，这雾，多像我们生命中那些晦暗不明的时期——前途未卜的迷茫，价值失序的困惑，情感归属的游移，一切都失去了清晰的坐标，我们如同盲人，在心灵的旷野里摸索，触手所及，皆是湿冷的、不确定的虚空，那份焦虑，源于对“可见性”的依赖，我们太习惯于看见，看见路，看见目标，看见旁人的反应，以此来确认自己的存在与方向，一旦这视觉被剥夺，内心的锚点便仿佛也随之崩断，人便漂浮起来,无所依凭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沌里，一个念头如微光般闪过：我们为何一定要执著于驱散迷雾？那清晰无比的晴空朗日，固然令人心旷神怡，但迷雾，是否本就是世界与人生的一部分，甚至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常态？我们抗拒它，或许只是因为，我们尚未学会在它的包裹中生存,未曾领略它那剥夺之后所馈赠的别样风景。
我重新走到窗前，不再试图看“穿”这片迷雾，而是尝试着看“进”去，心境一变，感受便截然不同，那一片白，不再仅仅是空无的遮蔽，而呈现出一种丰富的层次，近处的，是半透明的轻纱，能隐约窥见楼下冬青叶片上凝结的、钻石般的水珠；稍远的，则浓稠如乳，翻卷舒卷，自有其流动的韵律，世界的声音也被过滤了——远处马路上持续不断的车流轰鸣，被弱化成了一片深邃的背景音，宛如大海的呼吸；反而是一些平素被忽略的声响，清晰地浮现出来：屋檐下断续的滴水声，不知名鸟儿的啁啾，甚至，我仿佛能听见雾气本身在空气中缓缓摩擦、流动的声息。
这一刻，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，因为看不清远方，注意力便被迫收回到眼前这方寸之地，因为外界的信息被隔绝，内心的声音反而清晰起来，迷雾，它以一种强制性的方式，为我们创造了一个“内观”的契机，它掩盖了尘世的庞杂与喧嚣，让我们得以暂时从那个过于明确、以至于常常令人疲于奔命的“现实”中抽离。
这或许正是“迷雾之上”的真意，所谓的“之上”，并非一种物理性的居高临下，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超越与容纳，我们无法永远生活在晴空之下，迷雾总会不期而至，真正的清明，不是期盼一个永远没有迷雾的彼岸，而是就在这片迷雾之中，获得一种内在的定力，是接纳这种不确定性，与模糊共存，甚至在其中品味那份独特的、静谧的丰饶。
想起古人航船，于茫茫大雾中迷失方向，有经验的舵手会下令缓行乃至停泊，凭借水流的触感、风的气息、星图在心中的倒影，来静静地等待，或小心翼翼地寻路，他们对抗迷雾的方式，并非徒劳地怒斥，而是尊重、忍耐与智慧的运用，我们的人生,何尝不是如此？
窗外的雾，不知何时，似乎淡去了一些，又或许，是我的眼睛已习惯了它的浓度，楼宇的轮廓依稀浮现，如同水墨画里淡淡的远山，我不再关心它何时散尽，因为我知道，即便它此刻散去，在未来的某个清晨，它依旧会再度弥漫天地，而我要做的，便是学会在自己的内心，永远保有一片清明之地，那是一片不受外界阴晴圆缺所影响的、精神性的朗空，任它窗外迷雾深锁，我自在此心光微明之处,安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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