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四十余次,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,只是我——一个普通市民,在疫情围城之下,为了保住一份赖以生存的工作,不得不进行的、总计四十余次的核酸检测,起初,这只是一个令人烦躁的数字,我曾在寒风凛冽中搓着手、踩着脚,排着望不到尽头的长队,心里默默计算着又被消耗掉的一个小时;也曾忍着咽喉深处的不适,在采样后迅速戴上口罩,暗自庆幸又一次“通关”,这四十余次,是口罩在脸颊勒出的浅痕,是手机里密密麻麻的电子凭证,是生活被切割成的、以“检测结果有效期”为标记的循环单元,它琐碎、重复,甚至有些荒诞。
当我在解封后某个平静的下午,无意间翻看手机相册里那些褪色的“检测完成”截图时,一种迟来的震颤,才缓缓漫过心头,这四十余次,原来并不仅仅是个人服从的轨迹,它们更像一把刻刀,在我浑然不觉时,已在我生命的版图上,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,它首先铭刻的,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感,我的生活不再由日出日落或周一到周一来定义,而是被“48小时”或“72小时”的有效期严格规训,出行、购物、进入办公楼,一切社会活动的准入证,都系于那一根小小的采样棒与随之而来的阴性证明,这是一种高度精确,却又无比脆弱的秩序,它让个体前所未有地嵌入一套宏大的公共卫生防控体系之中,每一次张嘴,都是一次微小的、对集体规则的确认与践行。

这重复的仪式,也在我内心深处,凿刻下一种深刻的疏离感,人与人之间,隔着一层薄薄的熔喷布,表情模糊,声音含混,熟悉的同事,在工位上保持着“安全距离”;亲朋好友的相聚,变成了屏幕里像素化的面孔,那四十余次排队等候的时光,周遭是密集的人群,心灵却如同孤岛,我们共享着同一种恐惧,践行着同一种仪式,却在物理与心理上,被推向彼此隔离的境地,这种在集体行动中感受到的个体孤独,是疫情时代一份独特而矛盾的情感遗产。
但最令我动容的,是这刻度之下,所丈量出的韧性,是的,我们被规训,我们被隔离,但我们并未停止生活,队伍里,有人捧着书本静读,有人戴着耳机上网课,有老人小心翼翼地展示着过期的健康码,在志愿者耐心的帮助下重新操作,在每一次“啊”的背后,是无数个体在努力维持日常运转的倔强——是那个一边排队一边开着电话会议的上班族,是那个算好检测时间只为不耽误给孩子做饭的母亲,这四十余次,丈量出的不仅是病毒阴性的结果,更是普通人在非常时期,为维系生活本身所付出的巨大耐心与沉默的坚持,它让我看到,人性的坚韧,并非总是英雄式的呐喊,更多时候,是体现在这种日复一日、不厌其烦的配合与忍耐之中。

行程码、健康码都已遁入历史,核酸亭大多废弃或改作他用,那段被频繁检测定义的生活,正迅速地从公共记忆中褪色,但我不会忘记那四十余次,它是我个人历史中一段特殊的坐标,标记着一段与恐慌、不确定共存,却又在秩序与隔离的缝隙中,竭力寻找并守护生活本真的岁月。
这四十余次,最终沉淀下来的,并非对自由的抱怨,而是一种复杂的感激与敬畏——感激那个在脆弱秩序下依然努力运转的系统,更敬畏于每一个如我般的普通人,在那段逼仄的时空里,所展现出的、近乎本能的生存智慧与坚韧力量,它提醒我,历史的尘埃落在个人肩上,可能就是一座山,但人们,终究是用一次又一次微小的“配合”,扛着山,走了过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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